孩子,你不必如此坚强

孩子,你不必如此坚强

虽是初春,入夜的微风仍带着丝丝寒意。成都五块石附近一个小区的门口,一个蓬头垢面、疯疯颠颠的女人正坐在大门边,表情木讷、眼神空洞的脸时不时痉挛般地抽动一下,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分外骇人。

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这个四十多岁的疯女人,也知道她每天吃了午饭后就会雷打不动地坐在这儿等的原因——“那个女疯子又在等她的女了。”

十五岁的“阳光少年”

文文(化名)就是那个疯女人的女儿,今年十五岁。

前天晚上七点,《心事》栏目记者又一次来到了文文的家。五六十平米的家里凌乱不堪,充斥着一股怪味。文文的母亲穿着邻居给的旧衣服,污渍斑斑,也散发着浓浓的异味。见到记者,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极端防备的神色,斜斜地瞪视着记者,时不时弯曲着伸出五个指头,做出一副恐吓人的表情,并三番五次凶神恶煞地向记者扑过来。好在文文在旁边一次又一次地拖住妈妈的手,阻止母亲的这种无礼举动。

文文不无歉意地说,妈妈这样做,估计是她一直记得,正是记者几个月前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进行治疗。虽然记者的举动纯属善意,但思维混乱的她自然无法理解。在文文的眼里,***妈还是那个会关心她、照顾她的好妈妈。

文文今年读初三了,回忆自己的初中三年,她觉得很有成就感:“我基本上每学期都被评为学校的三好学生。”学校的刘校长也认为,和同龄孩子相比,文文相当坚强,也显得很懂事。

“她刚来学校的时候,比较孤僻,不爱说话,但经过学校和老师的帮助,现在她的性格还是比较开朗活泼。”文文的班主任老师也说,文文平时在学校给人感觉还是多乐观的,“有时候大家给予她一些帮助,比如给她捐些钱啊物啊,她都很乐于接受。上课发言也积极,和同学相处得也还不错。”

外人眼里的文文开朗而活泼,其实,走近她才晓得,她的童年实则非常的艰难而心酸,充满了旁人无法想像的挫折与痛苦。

父亲入狱撕碎幸福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文文的童年,“不堪回首”四个字是相当准确的。小学五年级以前,文文生活得很幸福:爸爸是某大型国企单位的保卫科科长,家里的经济条件不错,妈妈也是正常的。文文回忆说,“以前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妈妈,给我洗衣服、做饭,每天送我上学,放学又来接我。一家三口周末的时候常去游乐园那些地方耍。”

在文文的叙述中,自己童年的时候,“一家人真的很幸福。”

的确,文文的爸爸曾经有一段很是风光的时候:权力、金钱,还娶了一个漂亮的大学生当老婆,婚后不久生下了可爱的女儿文文。文文的父亲一度认为,自己的人生很完满了,未来的仕途似乎也一片光明。直到2005年,他因合同诈骗罪锒铛入狱,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文文抿着嘴唇回忆说:“当时自己才十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是突然找不到爸爸了,打他电话也打不通了,很害怕。而且当时妈妈的情况也不是很好,自己太小了,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双重打击母亲精神失常

文文告诉记者,实际上在爸爸进监狱之前,妈妈的精神就一度失常,还被送进精神病医院接受过治疗。

在成都市锦江监狱,记者见到了已经服刑五年多的文文的父亲。回忆当年,他的语气充满了愧疚。

文文的父亲说,当初他和妻子在一起自己的父母是不同意的,他甚至因此和父母断绝了关系。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幸福美满。“我现在其实很后悔,当时她川大法律系毕业,完全可以找个很好的工作,但是我告诉她,我会养她和女儿,所以她一直没有工作,再加上她又是外地人,在成都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后来慢慢地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我身上。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领导,经常要去车站检查,但她就是不放心,随时随地都要跟到我,只要我和女同事多说几句话,她马上就不高兴,非常多疑,所以后来我和她的关系开始慢慢恶化,经常吵架。到后来最严重的时候,她不准我进家门。所以后来我就干脆不回家了,每天睡到办公室里头。”

就这样,文文的父亲和母亲长期分居,夫妻感情也慢慢淡漠。一年多以后,文文父亲与单位上的一个女同事发生了婚外情,并且住在了一起。得知此事后,妻子的精神状态开始变得有些异常。而没过多久,文文父亲锒铛入狱,于是妻子的精神彻底崩溃!

文文还清楚记得,那时她上小学六年级,“妈妈的病情又开始发作,打电话给爸,但电话老打不通,妈妈每天还要给我做饭,然后接送我上学、放学。当时周围的很多同学朋友都很害怕她,然后他们就都疏远我了。我还悄悄躲在被窝头哭过。但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朋友也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吧,所以现在也没什么了。现在我在学校里面还是有很多的朋友。”文文仰起头,对记者淡淡地笑了一笑。

与疯妈妈相依为命

爸爸入狱后,文文一直和精神失常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反正那个时候妈妈不准我出门,她每天出去,就把门反锁起,我也没钥匙。她每天出去后,我也不晓得她是去要的还是捡的,反正都会带点菜啊、面啊什么的,回来煮给我吃。”

文文小学毕业后,该上初中了,却没按时到校报到,学校的校长和几个老师找到文文家里,才发现这个娃娃整个暑假都被***妈关在家里。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文文终于走出家门,步入了学校。

鉴于文文的家庭状况,成华区红花学校减免了文文的所有学费,学校每月还会发给文文一两百块钱作为她和妈妈的生活费。

每天早上,文文去学校上学,疯了的妈妈就缩在家里,不晓得她混乱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反反复复在纸条上都写着同样的词汇:“杀”、“尸体”、“分分秒秒”、“娃娃”,还把这些纸条挂得整个房间到处都是,包括家门口、小区门口,到处都能见到文文母亲的这些充斥着疯狂和血腥成分的言语。小区门卫说,因为这个原因,小区里的很多人都吓得不敢住进来了,连原先住在文文对面的邻居都吓得干脆搬了家。

整整的初中三年,文文就是这样,和在外人看来十分可怕的疯妈妈一道,相依为命着一路走过来的。

本报记者刘茜

文文:“我很幸福很幸运”

生活在这样一个让外人无法想像、也无法接近的家庭里,文文竟然对记者说她觉得自己“很幸福,也很幸运”。

“我妈妈都病成这样了,还晓得写‘娃娃’两个字,说明她还记得到我,让我觉得既难过,又有点欣慰。”

提到爸爸,文文说,她从来没有恨过爸爸。“就像我奶奶说的,我生都生在这个家庭了,没办法选择,而且我爸爸他也已经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我不恨他。我只希望他赶快回来,送我妈去医院医病,然后我们一起努力,让这个家越来越好。虽然我现在可以说是尝遍了人生苦味,但我又觉得自己很幸运。我失去了一个爸爸,但多了很多个爸爸;失去了一个妈妈,但多了很多个妈妈。现在那么多人关心我,让我可以继续上学,所以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

文文跟记者说这话时,语调很平稳,口气也比较坚定,就像刘校长所说的那样,“这是个成熟、懂事、坚强的好孩子。”

但是,文文所说的这一切,真的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吗?她真的感到自己“很幸福”吗?

心理医生:她在拼命“表演幸福”

文文的过分成熟和懂事让人欣慰的同时,其实更多的却是一种担忧。专门从事青少年心理研究和辅导的心理专家张凤老师得知文文的家庭情况后,专门跟记者一起前往了文文的家。

第一次来到文文家里,张老师坦言,这样的家庭环境让她相当震憾。“虽然来时有心理准备,但真的没有想到,她的生活环境确实太恶劣了!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心理肯定是会受影响的。”

张凤说,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她的防御机制太强了,一两次的接触根本不可能让她说出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张凤一针见血地说,“文文所说的‘幸福’,其实都只是她表演给大家看的。”通过这种方式,她想要告诉别人“我还好”,但其实只是为了掩饰她内心深处的一种自卑和羞耻的心理。但是,文文的这种“表演”,又并非刻意,只是在她没有找到一个更好的应对这一切的办法之前,这是她“本能的一种自我保护和防御”。同时基于她对这个成人世界的一种认识——只要我表现出我很坚强、很懂事,它可以让我受到更多的关爱和帮助。“换一句话说,这也算是文文的一种生存之道吧。”

至于文文与父母的关系,张凤说,文文给她的感觉有一种“麻木”的倾向在里面。

“首先我们到她家里,一进屋整个感觉就很脏,很乱,窗户上、墙壁上到处贴满了***妈写的字,作为一个大人来说,我们一进去都感到非常的压抑,甚至觉得有点阴森恐怖,但文文作为一个正处在青春期、应该很叛逆的孩子,她甚至没有说把这些字条撕下来。作为一个孩子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你写多少,我撕多少,而且撕掉字条本身也是她情绪发泄的一个途径,但她没有。在我们跟她整个接触的过程中,她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波动和起伏,她把自己表现得很坚强,但是她内心的那个‘小人儿’已经在萎缩了。”张凤说到这里,口气中相当的痛惜。

专家建议:坚强的孩子也有哭的权利

前晚,为采访文文,记者陪着文文的母亲,一起等到了快九点,文文才迟迟回到家。据校长说,学校的放学时间大概在五点左右,算上路程,最迟六点也该到家了。文文说,回来晚了是因为留在学校办黑板报了,“明天学校要大检查。”

第二天,记者向文文的班主任询问此事,班主任说,前天晚上文文并没有留下来办黑板报,而且也没有学校大检查这回事。

文文为什么要撒谎呢?这个看似坚强的孩子,为什么一个小问题也不肯对我们说实话呢?

这个小细节在心理医生张凤看来,其实已经隐藏了文文的很多情绪在里面。“从她说谎这个事可以看出,她实际上对这个家庭、对父母,采取的是一种逃避的态度。从内心深处来讲,她是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一个家庭的。”

张凤说,面对一个扭曲的家庭,文文作为一个仅仅十五岁的孩子,承担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时应该是对她进行一个正确的引导,告诉她,她也有发泄负面情绪的权利,想哭的时候大声哭,想发泄的时候也可以有很多种渠道来发泄。”

张凤建议文文每个星期到工作室做一次咨询,“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十次以上的沟通,才可能跟这个孩子建立起一种真正的、相互信任的咨询关系。一个自始至终表现出坚强乐观的孩子,肯定心理是压抑了很多东西的。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适当的疏导,一旦爆发,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